簡與空——審美意識的譜系
柳宗理的水壺
柳宗理設計的日用品正默默地為人矚目。就拿水壺來說,那是一個平凡至極的水壺。但是,卻的的確確具有十足的說服力,讓人不禁覺得還是這樣的水壺最好。
水壺的用途很單純。從水龍頭接好水,就放到加熱器上加熱。用煤氣還是電磁爐都一樣。水燒開后,壺嘴就開始冒蒸汽,然后把水倒入小茶壺或者保溫瓶里。柳宗理的水壺的出色之處,就在于能夠讓這樣的日常行為進行得毫不費力、自然妥帖。把手的持握感、足夠粗的壺嘴造型,都有一種優質的鈍感,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無論是略顯矮胖而穩當的壺體還是壺蓋鼓起的弧度,都飽含了設計者忠于使用美學的誠意。在這之前,意大利制造的符合幾何學原理的前衛水壺,好像總是分外奪人眼球,它是如此先鋒,在它面前時代的典范似乎都不堪一擊。但是現在來看,你可以感覺到其實還是時代贏得了勝利。
這種感受決不是古物情懷的流行、復古熱潮。一直以來,我們被消費欲驅趕著,殺紅了眼似地追求“新潮”,而這種感受不正說明了我們開始有閑暇,來清醒我們的頭腦,認真環視我們的日常生活了嗎?柳宗理的水壺既不是古董,也不是象征了美好舊時代的懷舊主義產物。而是作為一件極其普通的工業產品,更加優雅地貼近了日常動作。
我曾去過一次柳宗理的工作室。那里放置著大量的產品石膏模型。這些模型正是柳宗理為追求與其用途相得益彰的外形,而用電腦進行外形模擬實驗,不厭其煩地做等比例石膏模型,不斷用手去觸摸,進行屢次修改的印跡。我不禁對那份認真謹慎的態度、堅定不移的信念甘拜下風。像這樣的產品再次開始受到市場的追捧,真是一個可喜的兆頭。
設計并不是造型。有計劃、有意識地制作物品外形的行為確實是設計,但設計又不止如此。它不單單是創造的思想,還是通過物品探尋生活、環境本質的生活思想。因此和制作一樣,發覺之中也飽含了設計的初衷。
我們周遭的一切都是被設計過的。不論是杯子、熒光燈、原子筆、手機,還是地板的組裝、蓮蓬頭小孔的排列,甚至是泡面面餅的卷曲狀況,都是被計劃過制作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切都是被設計過的。人活著就有環境。一點點去發掘交織于環境中的巨大的智慧積淀的過程,就是設計的妙趣所在。從平常沒有被注意到的環境中,找到認識它的線索,你就能看到一個鮮活的世界。
人類把世界設計成了四方形。將有機的大地分割成四方形,設置了四方形的街道,又在街道旁建立了無數四方形的大廈。從四方形的自動門進入大廈,乘上四方形的電梯。四方形的過道呈直角轉彎,打開四方形的門,就出現了四方形的房間。房間里放著四方形的家具、四方形的窗。桌子也好,櫥柜也好,電視也好,包括操作電視的遙控器都是四方形的。在四方形的書桌上的四方形的電腦的四方形的鍵盤上打字,文字就會印在四方形的信紙上。放信紙的信封也是四方形的,貼在信封上的郵票也是四方形的。雖然按在上面的印章有時候是圓的。
人為什么把世界設計成了四方形呢?環視一下周圍你就會發現,自然當中幾乎沒有四方形。四這樣一個數理在自然之中雖不是完全沒有,但是四方形很不穩定,所以聽說具體的發現也比較少。非常罕見的是,偶爾能看到完美的立方體的礦物結晶,這造物之妙看上去倒更像是人工做出來的。
要說原因,大概是直線和直角發現之后,人們就開始運用它們,于是就帶來了如此繽紛多彩的四方形。只要使用雙手,就能相對簡單地將直線和直角具體化。打個比方來說,如果將香蕉那么大的葉子對折,那條折痕就成了直線。然后沿著折痕對齊,再次對折,就得到了直角。直角延長,就有了四方形。也就是說,對于人來說,只要稍稍拓展,四方形就是近在咫尺的最佳性能或幾何學原理。所以最先進的電腦、手機的造型都是古典型的。說起來,斯坦利?庫布里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游》(1968年)中出現的標志性物體“獨石”,就是黑色的四方木板樣的東西。
圓也是人類喜愛的形狀之一。器物中的鏡子、貨幣、紐扣、窨井蓋、茶碗、CD都是正圓形的。我曾看到過早期石器中央有一個被挖出來的正圓,感到十分驚訝。只要讓堅硬的石頭在較軟的石頭上像鉆孔機一樣旋轉,就能得到一個近乎完美的正圓形的洞。或許早在大腦的推理、演繹之前,人的雙手就掌握了旋轉運動,從而找到了正圓。但無論如何,簡潔的幾何學形態,是在人類與世界的關系之中,凝聚了科學智慧的基石。人類在四方形的引導下,設計了四方形的環境,同時也受到與之不分軒輊的圓形的啟發,將其廣泛地應用到了日常用品之中。
窨井蓋不是四方形的,而是圓形的。如果窨井蓋是四方形的話,蓋子就會從下水管道的洞口掉下去。因此窨井蓋必須是圓的。同樣,紙也必須是四方形的。如果是圓形的,就會造成浪費。紙的縱橫比例被設定為2 :1,這個設定使得紙張不管對折幾次,縱橫比例保持恒定。
鉛筆的截面是六邊形的,這自然也有它的道理。如果截面是圓的,鉛筆就容易在書桌上滾動,也容易從桌上掉到地上。如果掉落在堅硬的地面上,脆弱的鉛筆芯就容易折斷。為避免此類不便,人們自然就開始摸索不易滾動的鉛筆截面的形狀。但是為了要使鉛筆不易滾動,就把截面變成三邊形或者四方形的話,握筆時手指就會很痛。因此這就非六邊形莫屬了,它不但不易滾動,持握舒適,而且左右對稱,便于生產。
球是圓的。縱觀棒球、網球、足球,都是圓的。球為何是圓的,原因也許顯而易見,但也不是一開始就有圓的球。制作高精度球體的技術,與在石器上開個圓孔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早期的球并不是高精度的球體,應該只是相對較圓而已。但是,相對較圓這種程度的球不足以讓人享受球類比賽。據運動人類學專家稱,近代科學的發展與球類比賽的發展是同步的。也就是說,球體運動是物理定律的清晰反映,人類將一切所知的自然規律和定律運用于控制球體運動,即通過球類比賽再次驗證這些知識。要舉行比賽,就必須要有近乎完美的球。隨著制造完美球體的技術精度的提高,球類競賽的技術難度也相應提高。
如果球不是圓的,球類比賽就不會得以發展。如果球對于相同動作的反應不一,就無法指望網球、足球有所發展。如果反應是一定的,就可以通過訓練切實地提高球技,棒球投手就能用指叉球投球,雜技演員就能踩著球行走自如。
由此及彼,就會有辦法將球與球類比賽的關系對應到物品與生活的關系之中。柳宗理的水壺就是其中之一,精良的設計就好比高精度的球,高精度的球詮釋出宇宙原理,而杰出的設計表現出人類行為的普遍性。之所以說設計不是單純的造型,是因為這與球不圓,球類比賽就不會進步是同樣的道理,如果設計不貼近人類行為的本質,生活、文化都不會成熟。領悟個中真諦的設計師們,就像制作精巧的球一樣,全身心地去發掘形狀。提出“住房是居住的機器”觀點的建筑師勒?柯布西耶,引領意大利成為設計王國的產品設計師阿切勒?卡斯蒂格利奧尼,世人公認的德國工業設計的執牛耳者迪特爾?拉姆斯,日本的柳宗理,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都以啟迪生活為目標來探求物品的形態。
柳宗理的父親柳宗悅,是日本民藝運動的發起人。所謂民藝,是指在長期的生活積累中找尋工具形體本原的思想。就如同含碳酸鈣的水珠經過經年累月的點滴累積,會生成溶洞和鐘乳石,日常行為的重復也會孕育形體。這個構想好比由河流裹挾而來、歷經磨礪后成型的鵝卵石,人的使用也會為生活工具帶來必然的形體。我對這個觀點深有同感。
但是,我們不可能真的聽命于流水而等上幾百年。技術革命帶來的速度及變化問題都迫在眉睫。這里必不可缺的是帶著理性和科學性來規劃自己未來生存環境的決心。也就是,胸懷志向,設計形體,構建環境。近代社會成型的同時,人們也產生了這樣的構想,這就是設計。這個想法并不牽涉財富積累,而是為了創造出單以經濟崛起為目標無法獲得的財富。而我們只要反復深入地思考這一構想就行了。
今天,我們已經制造出圓球了嗎?看著柳宗理的矮胖遲鈍的水壺,我反復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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