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是何時產生的
簡單這個詞運用廣泛。一般是指流暢潔凈的風格,或者簡潔統一的狀態,大多用來表示褒義。簡樸生活、簡單最好諸如此類已經融入了日常生活。雖然被評價為頭腦簡單還喜滋滋的大概都是些老好人,但這也比引發混亂、引起糾紛的頭腦強多了。
但是,“簡單”這個詞或者這個概念是何時產生的呢?換句話說,作為價值觀、審美意識的“簡單”,是何時成為約定俗成的良好印象的呢?勉強要說的話,我認為簡單大約產生于一百五十年前。這樣講有什么根據,請待我細細道來。
在制造工藝還不復雜的年代,也就是在人類創造出復雜的式樣、花紋之前,物品是簡單的嗎?打個比方說,石器時代的石器之中,絕大部分的外形都很單純。以物的觀點來看,也可以將其形容為“簡單”。然而,制造它們的石器時代的人們,肯定不會將其理解為簡單。因為簡單這一概念,是以與之相對的復雜的存在為前提的。早期石器的外形看上去確實比較單純,但并不是當事人一心想要簡樸、簡約,才制造了這樣的外形。在無法制造復雜外形的情況下的單純,與其說是簡單,倒不如說是未開化的,即原始的、原初的。換言之,簡單,就是站在復雜、冗長、過剩對立面而被認知的概念。如是這般,簡單必定是在漫長的人類歷史的后期才出現的。
人類制造的物品是從原始走向復雜的。文化就始于復雜。說得極端一點,現存的人類文化遺產都是復雜的。就拿從中國古代王朝商朝的遺跡——殷墟中出土的青銅器來說,每件器形都極其繁復。作為造型的順序來說,照理會從簡樸慢慢階段性地朝復雜發展。然而如果不算商朝之前的原始時期,幾乎找不到器形簡樸的青銅器。中國的青銅器從一開始就形成了復雜的外形,表面被精致的花紋所覆蓋。不但壺口、把手的造型夸張,表面還布滿了細小繁復的回紋云紋。這又是為什么呢?
青銅是銅和錫的合金。通過混入錫,不但可以降低沸點,還能增強硬度。相比其他古文明,中國發明青銅的時間相對較晚一些,但是即便如此,這也算是當時的高科技材料。將熔化的青銅注入鑄模使其凝固的技術,時至今日仍非易事。可想而知,技藝精湛的工匠和技術人員必定投入了驚人的專注力和時間,才有了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成果——青銅器,而且它通體都被分外繁復的花紋包裹著。這正說明了復雜是作為一個明確的目的被探尋得來的。換個角度,你也能推測,能夠將如此卓絕的細致和努力變成現實,足以顯示這意念具有多么“強大的力量”。大型的青銅器不可能舉起來。換言之,鑄造它的目的不是為了實用,而是作為一個象征,來顯示人們敬畏對象的力量,所以切不能將其單純地歸類為“祭器”。
一般來說,人類聚集起來建立集團的時候,不論是村寨還是國家,必須有強大的向心力以保持集體的團結。君臨天下的霸主必須具備高超的統率能力,如果統率能力很弱,就會被更強的人取代,或是被更強大的集團吞并。村寨與國家正如旋轉的陀螺,一旦失去旋轉速度、向心力,就會轟然倒下。繁復的青銅器的作用,就是將這個向心力以最直觀的形象呈現出來。它能夠營造一種氛圍,讓普通民眾一看到,就不由發出“啊”的驚嘆聲,并感到敬畏。如此繁復而絢爛的青銅器,就扮演著這樣不動聲色的角色。
商周王朝結束之后,進入了春秋戰國時期,此時的中國版圖上誕生了很多國家,迎來了一個群雄割據的局面。這種情形之下,只要稍有疏失,馬上會被鄰國侵犯。因此,郡主必須英明神武,宰相必須智謀多謀,而軍隊也要嚴加統領。后世普遍認為,正是這緊張感催生了諸子百家的聰明才智。此時的青銅器上被密密麻麻地鑄滿了文字,甚至連武器、盔甲也被裝飾起來,為了給人以震懾感,目之所及都變成了豪華、絢麗、詭異的樣子。龍的花紋就是這一需求的最佳代言人。更確切地說,商周時代的青銅器表面上鐫刻著的密密麻麻的回紋,是龍紋的半成品,而后才發展成了有首有足的虛構動物——龍。就是說,龍既不是畫師從文學軼事聯想到怪獸,再揮毫潑墨畫出來的,也不是從宗教衍生出來的。我們有理由相信,為了達到在物品表面上顯示威嚴、刻畫細節的目的,裝飾紋樣才演變成了動物。遍布物體表面的密集性可以營造出威嚴的氛圍,于是龍應運而生。正因如此,無論是有機的物品表面,還是圓柱表面,都逐漸被龍緊緊纏繞覆蓋。
在毗鄰的伊斯蘭文化圈中,也可以看到同樣的現象。在否定偶像崇拜的伊斯蘭文化中,沒有龍這樣的具體動物,取而代之的是異常發達的幾何花紋、藤蔓花紋,它們遍布了整個王宮和清真寺。
在人的皮膚上紋上駭人的文身圖樣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削弱觀者的氣焰、恐嚇對方。某些公共浴室有文身者不得入內的規定。這或許就是擔心曝露文身會使人們害怕這一不良影響吧。中國用龍、伊斯蘭用幾何圖樣纏繞全身,目的一定是為了警告對方“膽敢攻擊我的話,一定會讓你好看”。 也就是現代所說的威懾力。但不是以核武器來威脅對方,而是以密集圖案的威力來遏制對方的侵略。
同樣,印度也不例外。由大理石建成的純白色建筑泰姬陵,是莫臥兒帝國統治者沙賈汗為了已故皇后建造的名副其實的紀念館。它的表面用圖案繁復的鑲嵌工藝鑲滿了由各地搜集而來的絢麗斑斕的石頭。鑲嵌工藝是指在物體表面鑿出圖案的形狀,然后再將鑿刻好的同樣形狀的其他顏色的材料嵌入其中,泰姬陵正是通過這樣令人暈頭轉向的連續作業建造起來的。這些令人嘆為觀止的裝飾將沙賈汗的力量一覽無遺地傳遞至今。
在歐洲君主專制權力最強的時代——太陽王路易十四在位時期,泛濫的巴洛克、洛可可裝飾風格達到了巔峰。據說凡爾賽宮的鏡廳就是謁見室,事實上光是想象一下走在紅色絨毯上,拜見坐在正前的國王的情景,就會令人不寒而栗。這并不是我膽小,而是象征了強大尊威的鏡廳給人的威懾本來就是如此。
然而,決定性的變化隨近代之名而來。近代社會的價值基準被顛覆,“人生而自由”成了基本信條,國家變成了保障人們安居樂業的機構中的一環。這就是所謂的近代公民社會的到來。現實的變化是成立國家的途徑變得多樣了,換言之就是要經歷各式各樣的波折坎坷。但是如果你瞇起眼睛眺望歷史的脈絡,你會發現其實歷史的潮流明晰地朝著某個方向涌去——世界已經調轉船頭,駛向以人人平等、幸福生活為基礎的社會。
順應這個潮流,物失去了作為“力量”象征的必要性。椅子不需要來表現國王、貴族的地位了,只需滿足單純的“坐”的需求。科學進步助長了理性主義思想。所謂理性主義,就是力圖使物品與功能直接對話的思想。不久貓足式椅子的彎曲變得多余了,巴洛克、洛可可的魅惑曲線、裝飾成了舊時代的遺物。人們開始坦率地重新衡量資源和人類行為、形態和功能的關系,最大限度地高效運用資源和勞動力的態度顯示出全新的理智的光輝與形態之美。這就是簡單。
一百五十年前并不是指歷史上的新紀元。十九世紀中葉的歐洲,在經歷產業革命后重現生機。在這個時代,為了將產業成果齊聚一堂舉行展覽,倫敦世博會建造了鐵與玻璃的“水晶宮”,贏得了世界的矚目。與此同時,在奧地利,索奈特以曲木技術制造的樸素典雅兼具功能性的椅子開始面向大眾量產。而在此時的英國,達爾文寫下了《物種起源》,世界都為之騷動。而在日本,因黑船沖突,攘夷呼聲高漲。事實上并找不到“簡單始于此”這樣標點符號式的新紀元。但是在我看來,大概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簡單的價值觀開始為人們點亮了嶄新的理性明燈。
用復雜來象征權力的漫長時代就此宣告終結,人們開始了對生活的誠實探索,家具、家,還有城市、道路都開始被重新建構。現代主義就是物從復雜蛻變為簡單的過程。財富以及人們的欲望常常掩蓋了事物的本質。有時人們會疲于對簡單的探索,就容易放縱自己。但是如果你專注地透視整體架構,就會看到世界一直以簡單為中軸旋轉著,而且在這個瞬間也不曾停止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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