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眾和設計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日本的設計師不單單是創造美,還有了運用美的職能。這個問題使我不得不想起室町時代前后的阿彌眾(同朋眾),他具備了類似現在的設計師的職能,或者說是才能。近來,為了標示出數據產生于哪個軟件,數據的名稱后面加了“.doc”等后綴。雖然意義和功能截然不同,但是感覺非常相似。如果是室町時代之后的人的名字中帶有“阿彌”二字,就像加了后綴“.ami”,你就可以認為,原來他是這方面的軟件生成的藝術家,大概就能掌握他的出身了。
“阿彌”原本是凈土宗的派系之一——“時宗”的僧侶法名。時宗的僧侶也曾在戰役中同部隊隨行。一旦有武士在戰場上犧牲,他們就立刻念經誦佛,包攬了亡者登上極樂世界旅程的一條龍服務。但是僅僅作為部隊隨行而一直瓜分珍貴的糧草就顯得不太合理,自然而然地,他們不單單負責宗教方面的事務,還開始照顧負傷的武士、照料日常起居,甚至還承擔了各種藝術方面的活動。我們可以推測這就是最初,尤其是出家之人賦予“阿彌”這個記號擅長表演的特殊意義的契機。
結果某個有才藝的人或者家族使用了這個名字,然后開始流傳,漸漸地那些不屬于時宗信徒的人也開始自稱為阿彌。他們得到有權有勢的武士家族的重用,負責各項藝術事務及日常雜務。他們也被稱為“同朋眾”,但是現在我們要來追溯歷史上與美相關的表演者的名字,比起“同朋”這個詞所引發的聯想,我更想用大家耳熟能詳、更具形象張力的“阿彌眾”。
文化總是與駕馭時間的力量息息相關,同時又與之對抗。這個力量可以是武力、財力、權力或者民粹主義。為了掩飾力量本身所帶有的丑陋與罪惡,它總是渴望給人以高雅感受的美。我們暫且不論是否應該將這種需求視為文化的發端,但確實有一些人一直孜孜不倦地滿足著這些需求,承擔起提供美的角色。他們一直清楚地知道,接觸美與引領時代潮流的力量并不在同一個段位,能夠令人怦然心動的中心其實另在他處。在生活中感受美,與受時間力量的請求而獻出美,這兩者之間必定會產生微妙的沖突。時間的力量是促使自己嶄露才藝的土壤,也就是客戶。但是,擅長隨機應變地操控美的人所培養出來的審美感,總會超乎客戶的預料而過于成熟。也許這種審美感的過度成熟或者才情橫溢,才應該稱之為文化。我對阿彌眾的工作產生了難以名狀的同情,從這里我們可以感受到由于過度的感知力的歸宿而產生的細微的沖突和放縱。不論是足利幕府,還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壟斷企業,都希望將力量改頭換貌,變成優雅的模樣。這些技能團體一邊滿足這些需求,一邊反抗,我對他們必須兼顧這樣的立場,抱以直覺上的同情。
日本的美術,不論是詩歌還是書畫,都源自天皇與貴族的嗜好。吟詩作對、揮毫潑墨的主角都是地位高貴的人。那些表演都是只有生于名門望族、自小就耳濡目染了寶貴信息與知識的文化精英才能進行的,這才有了美的世界。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追求美的愿望與實踐美、具體呈現美的技能逐漸分離開來。人們普遍認識到,呈現美的能力并不來自于崇高的地位、煊赫的家世,而是來自個人的天賦或者特殊的訓練。從平安時代到鐮倉時代,就是在這樣的趨勢中,有著深厚功底的神社木匠、雕刻師、畫師這些工匠,或者說是藝術家開始引領美術的發展。但是,室町時代的阿彌眾的才干又與這些藝術家、工匠的本質有所不同。總的來說,除了繪畫、雕刻之外,他們還開始嶄露頭角,掌握它們的運用方法、搭配方式,也就是通過“裝飾”使美具象化。
在室町時代確立下來的各種技藝,比方說能、連歌、立花、茶道、修筑庭院、書院及茶室的建筑等等,每一種技藝都不是單單創造美的物件,如何組合、調節、運用它們的才能才真正讓各種技藝蓬勃發展起來。換句話來說,就是不局限于制造“物”,而是通過策劃“事”來呈現美的職能開始大展拳腳。雖然他們也屬于“出家之人”,但是無論在哪個國家的社會常規中,這種以傳遞美獲取報酬為生的方式都被視為脫離正經職業的存在。即使在現代也依舊如此。以才為生就是作為一個“固有名詞”在社會上贏得一席之地,取得這一席之地的方式也因才能而異,而且也無法簡單地贈與或者繼承。所謂阿彌眾,就是被室町文化的客戶方指定、依賴的固有名詞。如果從純粹藝術承擔各類文化活動的性質上來看,我想這就是日本設計師的起源。
然而,社會是如何定位對美的價值的應用,而追求美、制造美、鑒定美、供應美的人,他們的社會地位、立場及相互之間的關系又是怎樣的呢?另外,通過應用美獲取的感覺資源,是以何種形式得以傳承、保存的?如果對照現在的情況來思考這些問題,你會發現非常有意思。也許日本的設計史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一說起阿彌眾,我們的腦海中就立刻浮現出各種名字,能有觀阿彌和世阿彌、立花有立阿彌,建造庭院有善阿彌,鑒定美術品有能阿彌。其中,庭院建造師善阿彌深受確立東山文化的足利義政的重用。據說他出身極為卑微。但是他建造假山、聚石引水、搭配植樹的本領出類拔萃,一直醉心于建造庭院的義政對他格外禮遇。善阿彌生病的時候,義政不但喂他吃藥,還為他舉行祈禱儀式,祈求他早日康復,所以這并不是尋常的待遇。另外出色完成工作的時候也會不分地位尊卑給予相當的賞賜。
另一方面,阿彌眾也一直清楚自己深得將軍的庇護,工作時氣焰很是囂張。有一段很有意思的逸聞。當時為了置辦建造庭院用的樹木,義政就把擔任園藝師的阿彌眾送去了奈良興福寺的分寺一乘院。但是這批物色寺院樹木的人到處為所欲為,即使他們是將軍的親信,一乘院的僧侶們對他們的態度還是實在忍無可忍,于是襲擊了他們的住所,把他們都轟了回去。義政對此很是震怒,作為報復,他命令幕府沒收寺院的領地,寺院對此震驚不已,馬上謝罪請求和解。最終這一批人還是心滿意足地實地檢查了寺院的樹木,選取了所需的材料。大概這一群出家之人的態度確實很惡劣吧。從這段軼事,也能想象得到這種氛圍。雖說才能卓越,毫不猶豫偏袒他們的義政也做得很徹底,但是越是這樣,待人處事才更需要謙虛謹慎。我覺得寺院一方的憤懣也是可以理解的。
還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當時作為客廳裝飾的一部分,用插花裝飾的習慣慢慢確立下來。雖然自古以來人們都會將花盛在器皿之中,但是讓花插得端莊又兼具緊張感的技術,是在這個時期才趨于成熟的。這其中名聲最響的要數立阿彌的插花才藝。義政將插花有關的工作全權交由立阿彌負責。有一次,義政收到相國寺的僧侶進貢的梅花和水仙花,不禁龍心大悅,命令立阿彌將這些花插好。然而立阿彌卻稱病不肯出山。但是義政不肯死心,發下嚴令,最終還是讓立阿彌出來將花插好。結果花被裝飾得異常美麗,義政也給了立阿彌相應的賞賜。義政還是一如既往地頑固,對于自己想要實現的美,即使蠻不講理也要達到目的。但是膽敢在關鍵時刻,以可以插花的“病”來拒絕將軍命令的立阿彌才是不簡單的強者。
不論是建造庭院,還是插花,都不是由義政起草草圖、設計圖來加以指示的。搭配石頭、建造假山、種植樹木植物等一切布局都是阿彌眾獨立完成的。也是由他們插花、點茶、鑒別舶來的唐物的優劣,裝飾出格調出眾的客廳。他們將上一節中提到的“空白狀態”也就是“岑寂”、“空白”加以巧妙運用,誘導并喚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這樣的表現技術從此時開始大顯身手。可以說,從這個時代出現的、日本獨立的美的實踐者就是阿彌眾。我們也可以認為,東山文化就是阿彌眾和義政這樣的“藝術指導”的朝氣蓬勃的審美意識相互碰撞產生的。通過與阿彌眾的積極交流,以義政為首的有權力的文化領導者們的感知力越來越豐富了。這跟現在的客戶和設計師的關系很相似。不問出身如何,只要有才能的人都被賦予“阿彌”之名,推到文化的最前沿,甚至被允許與身份尊貴的人們一同出席連歌會等活動。
現在的設計師是不系領帶的,這并不是為了自由、便利,也許是阿彌眾這個以才藝立世的出家之人的定位無意識地被秉承至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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