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設計教育的癥結
2007年12月份在上海舉辦中國設計教育研討會,組委會給我發來了邀請函,請我參加,清華大大學美術學院的理論專家杭間老師也親自跟我說,希望我的論文能包含這樣兩方面的內容:一是談談自己對國內設計教育的看法,二是講講自己從事設計理論研究的方法,內容和題目自然是要圍繞中國設計教育的了。我答應他們一定寫,但真到動筆的時候,倒覺得很是棘手。寫什么?怎么寫?這都是問題。
寫成一般應付學術討論會的文章,只談學術,不涉及或盡量少涉及其他,在我而言,是很容易的。但這種不切時弊,不及要害的“純學術”論文,在目前這種浮躁的大氣氛下,對目前國內設計教育學術平庸化的大環境,是沒有多少作用的。
所以,我想講實話,把自己這些年真正想到的、感覺到的問題寫出來,希望對促進中國現在陷入困難的設計教育真正起點作用。我知道講實話不好聽,準會得罪人,但是卻也知道,若果大家都不講實話,問題永無解決的一日!何況現在設計教育面臨的的問題,根本不是學術問題,是受累于十來年來不成功的教育“改革”的問題。整個教育體制出軌了,設計教育何能獨善其身?就好比一輛火車出了軌,你要做的事是先要用吊車把它吊回軌道上,再研究它為什么會出軌,找出防止再出軌的措施來。而不是站在旁邊指手畫腳地從學術角度討論這車的設計如何,出軌時的沖擊感多么巨大和壯觀。
中國的現代設計教育應該是從1970年代末就開始了,到1980年代初期,出現了比較有聲有色的局面。我自己是1982年開始投身設計史論工作的,應該說是剛剛趕上需要史論研究的好機會,在需要的時候做了需要的工作,算是國內比較早的把西方現代設計史理清楚的人之一。我當時的工作,僅僅是兩方面:第一是大聲疾呼設計對國民經濟發展的重要作用,美術學院里的工藝美術教育體制應該朝符合經濟發展的設計教育轉化;第二是用比較通俗的方法(包括在全國各個院校講學和出版史論著作兩方面),給國內設計界講清楚現代設計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我一直認為,自己其實并沒有真正達到“史論研究”的層面,僅僅是做了史論普及的工作。想想20多年前,根本沒有那么多“學術”會議,但是因為大家都很珍重、很小心呵護設計教育這棵處于萌芽狀態的幼苗,雖然大家都懂得不太多,但互相交流卻密切。感覺是有那么幾十個人,在全國做一件開創性的事業,熱情很高,也很謹慎。因此那時候的設計教育從學術角度來說,比現在“學術”多了。我們開始招收研究生的時候,連設計學科的正式稱謂都還沒有,我和廣州美術學院的高永堅老師招第一個設計史論方向的研究生,還是先用高先生的陶瓷專業名義招進來,然后再由我負責培養。出國前,我前后招過三批研究生,十來個人。說實在的,那時候我們沒有那么多本科生和研究生,廣州美術學院學設計的本科生就二百人,研究生十幾個人,但是出來一個頂用一個,廢品不多。
因為還沒有正名,因此我們還是叫“工藝美術系”,一棟三層的校舍,和附中共用。我在樓上有一間小教室改成的辦公室,就是“工業設計研究室”了。那時候我們沒有現在美術學校這么大的校園和龐大的校舍,但是我們能夠把小小的校園用得淋漓盡致,所有可以用的空間我們都用盡了,雖然擁擠一點。
想起那個創業的年代,我是有很多感嘆的:
那時我們沒有現在這么多研究“課題”,但是我們把所有重要的課題都在當時的條件水平下做得很徹底,在廣州美術學院,尹定邦老師帶領一批青年教師就把色彩、平面構成課程體系建造起來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辛華泉老師就把立體構成建構起來了,柳冠中老師就把工業產品設計的課程開出來了,我就把現代設計史論硬是做出來;
那時我們沒有那么多機會留學,但是留學一個,回來頂用一個,都成了設計教育領域中的領軍人物: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到德國留學的柳冠中,在日本留學的王明旨,挪威留學的蔡軍,回來就組建了工業產品設計專業;張福昌、吳靜芳從日本留學回來,就組建了無錫輕工業學院的設計專業;比較晚一點到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立大學留學的何人可,回來就建立了湖南大學的工業設計系。當時的廣州美術學院,留學的人少,走得也不遠,僅僅去香港而已。但是目標很明確——回來是要搞設計教育的。去了就學,學了就做,幾年下來,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院的老師來參觀我們學院時,都對我們的進步感到有點吃驚了;
當時我們沒有這么多高學位的教師,哪里有什么“博導”啊,哪里有那么多“大師”啊!我們就是教師而已。但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全國幾個參與現代設計教育體系建立的院校中,大家全心全意地努力做設計教育;
當時我們的學院都不大,人數不多,參加現代設計教育的人在全國幾個院校中加起來也就幾十個老師吧,但是大家誠誠懇懇,一心一意。論文不多,但是篇篇都有觀點,有內容,很少有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
當時我們不富裕,基本靠工資生活,偶然有點稿費,就開心得很。校外的設計收入很低,但是大家覺得是鍛煉機會,并不在意收益多少,而在乎經驗的積累。雖然不富裕,但是大家工作得很開心。我當時有機會受邀在全國幾個主要的藝術院校講課,所去的學院,見到的老師們都是精神霍霍,學生們都是朝氣蓬勃。原中央工藝美院的鄭可先生是唯一去過包豪斯的中國人,那時年事已高,但對中國設計教育的前途充滿信心,我到他在阜城門內白塔寺旁邊的家里坐,他拿出當年在歐洲上產品設計課的草圖給我看,講到半夜;我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講課,來聽課的人把學院階梯教室的玻璃門都沖破了;在無錫輕院講課,上千學生在擁擠不堪的大禮堂里如饑似渴地聽,連走廊都坐滿了人。斯景斯情,終生難忘!
1980年代,是中國現代教育起步的年代,全國參與建造現代設計教育體系的就區區幾個院校:北京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華東的無錫輕工業學院,南方的廣州美術學院,雖然有所謂“南王北柳”這類的民間稱謂,但是當事人都沒有任何輕浮感,沒人當真,從來沒有人說自己是“大師”,是“領袖”。正如任何新生事物一樣,中國的現代設計教育也會遇到困難,遇到阻力。1983年的春天,天空陰沉,風還相當凜冽,我在講課之后幾乎是被學院中的保守派趕出無錫輕工業學院的。輕院剛剛從筑波大學留學回來的張福昌老師,在工藝美術系系主任朱正文老師領導下,和吳靜芳老師一起推動輕院的設計改革,他請我們在無錫梅園喝杯茶再走,說是給我餞行。當時張福昌老師很激動,他舉起裝滿了春茶的茶杯,說“雖然我們現在有這么多困難,但是我堅信中國的現代設計一定能夠成功,讓我們以茶代酒,為中國的現代設計干杯!”那種氣概、那種熱忱,現在你還看得到嗎?除了學院以外,當時還有好幾個對于促進中國現代設計有重要功勞的人物,例如原工業設計協會的葉振華、柴常佩等,他們的名字是不應該被遺忘的。
經濟發展得快,設計需求量就大,各個院校都意識到設計教育是美術學院的大專業,好多學院從純造型藝術轉向設計為主,造型藝術為輔的方向。全部這么轉向,未必正確,但卻是這二十年來的實際情況。我剛剛開始做設計史論的時候,華東有些藝術學院中一些人非常反對,用保護工藝美術和傳統工藝的名義發難、對抗,可那批人不僅現在自己都教設計理論,甚至還帶博士生了,其中有些人還設法撇清那段背景,標榜自己一直都是現代設計的旗手。如此巨大的變化,真讓人感覺有點匪夷所思。
在我看來,目前國內的設計教育,問題很大。根子來自幾年前國內對高等院校和其他義務教育進行的教學改革,來自所謂“大學教育產業化”的政策。這個政策的內涵其實就是“以錢為綱”,教育朝錢看。方法一個是建造龐大的大學,或者幾個大學合并在一起,或者把一個小小的、原本優質的大學突然擴大若干倍,從而大幅增加招生名額,多收學費。在所有大學增收學費的比例上,藝術、設計類的學費幾乎都是最高的。因此,為了能夠獲得更高的利潤,全國各種院校都開設計學科,并且把設計學科做大,目的跟教人有點脫軌了,主要是增加學院的經濟收入。全國一千多家綜合大學,工學院不必講了,連農學院、音樂學院,甚至醫學院都開設美術設計專業。“擴招”、“大學教育產業化”等政策出臺之后,全國的設計類學生總數以成倍的速度在增長。而教師人數(姑不論是否合格),教材種類(那種剪刀加漿糊拼貼而成糊弄人的不算),教學設備(除了好大喜功的大校舍以外)并沒有相應的增加。這種盲目擴招的過程,實實在在是打著改革的旗號,明目張膽地、大張旗鼓地誤人子弟、破壞設計教育的過程。
特別是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以來,在國家“高等教育產業化”政策的引導下,在制造業迅速發展后對設計人才需求大增的就業市場驅動下,高等藝術設計教育迅速擴張。在進入21世紀后的今天,中國已經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高等藝術設計教育大國。據初步統計:中國目前設有設計專業(包括藝術設計、工業設計、建筑設計、服裝設計等)的高校(包括高職高專)超過一千所,保守一點估計每年招生人數已達數十萬人,設計類專業已經成為中國高校發展最熱門的專業之一。說實話,如果中國這些設計畢業生都合格的話,世界上其他國家的設計學院都不用開了,全世界每年也用不了數十萬個設計師啊。單從數字上看,中國設計教育在近10多年來的發展真夠迅猛的。在中國的高等教育體系中,目前幾乎所有的高校(無論是綜合性大學、理工大學、農林大學、師范大學、甚至包括地質與財經大學)都紛紛開設了藝術設計專業,一時間,藝術設計突然成為國內的最熱門專業之一。但是,與西方發達國家同類學院不同的是,中國的設計教育是在社會經濟高速發展與轉型的歷史背景下發展起來的,面臨的問題與困難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無論是生源,無論是師資,無論教學設施或教學體系,事實上,中國的設計教育至今還是處于發展的初級階段,遠未真正成型與成熟。先看看生源,每年藝術與設計專業的報考人數多得驚人,雖然國內的高校目前學費最貴的就是藝術設計專業(全國平均每學年學費是8000——15000元人民幣),但是,肯交錢學設計的學生有的是,每年有上百萬的考生。不少學生是因為高中階段的文化課成績欠佳,估計考不上普通大學,才報考藝術和美術專業的,通過短時間的所謂“速成培訓”與“考前輔導”班的突擊拔高而沖進了擴招線。學生的情況如此,老師呢?前幾年我在無錫江南大學辦了個短訓班,課后學生最強烈的反映是——王老師,您幾乎是唯一扎扎實實上完四整天設計理論課的教師了。聽說,教師提前走人干私活,已經是相當普遍的現象。德國卡塞爾大學藝術學院教授蓋爾哈特·馬蒂亞斯(Prof. Gerhard Mathias),對中國設計教育的現狀曾經很直率地批評說:中國的一個個藝術和設計院系已經蛻變為一家家營利企業,其產品就是一批又一批從有缺陷的教育流水線上培訓出來的次品畢業生,每年達數十萬人,可是這些被稱之為“設計螞蟻”的設計學生,剛出校門就已無法適應全球化經濟浪潮對現代設計人員的要求,更遑論去擔當設計教學之重任。在馬蒂亞斯看來,中國的當代設計教育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巨大泡沫。假大虛空,誤人子弟,豈不汗顏?
擴招的結果,就是畢業生找不到工作了。問題何在?有人說專業不對口,其實這是借口。你看西方哪所大學設計專業本科是“專業對口”的?專業不對口是一個常態,因為西方大學教育在本科階段著重的是通才培養,打基礎而已,沒有對口的壓力。中國的設計教育,本科就把學生當成專門人才來培養,第一有點拔苗助長的意思,其次是忽視了中國目前的經濟、產業結構和西方不同的地方。美國和其他西方國際需要這么多的大學生,因為這些國家的產值的結構以服務業為主,尤其是美國,服務業比例占國民經濟總值的80%以上,所以需要大量的大學生。而中國服務業占的比重還很小,傳統制造業的比重很大。傳統制造業基本上不需要大學生,這些企業需要的是高級技術專科學校的畢業生,實用,無需研發能力。當初搞教育產業化的領導們,未必設想到學生畢業后的就業難問題。導致現實情況就是,不斷擴大學校招生規模,招得越多越好。聽說有些地方,比如華東、西北的幾所美術類型的學院學生人數都超過八千人,招進來怎么教不管,畢業出去怎么找到工作更不管,只要你交學費就行。
這種“教育產業化”的改革,破壞性極大、持續性危害時間也會極長。大量的學生進入學院,首先就全面稀釋了原本就很稀薄的師資力量,第二是在毫無計劃和準備的新學科里面亂忽悠,四年畢業,基本什么也沒有學到。誤人子弟,并且耽誤了上百萬人一輩子的學業。
中國的現代藝術設計教育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正式起步的,初時的確有點奔騰洶涌的氣勢,好像中國設計教育即將如朝陽一樣噴薄而出了。但是來去折騰,不但沒有噴薄而出,反而老也沒見著陽光燦爛。
我們的藝術設計教育,一直是落后于現代制造業的實踐,設計專業的畢業生到了工作單位根本動不了手,頂不了用,是常見的現象。中國的現代制造業在迅速崛起,以信息技術為代表的高新技術幾乎沖擊著所有經濟領域和制造產業。在制造業經歷了跨越性發展階段并實現工業產值高速增長的同時,高等設計教育產出與中國制造業需求錯位的狀況非常嚴重。起步20多年的中國現代藝術設計教育,正在以不成熟的設計教育理論與教學實踐,為中國的現代產業提供著滯后的服務。我見過好多大企業的老板,對藝術學院、設計專業的畢業生都相當瞧不起,說即便好的,也不得不在單位鍛煉幾年才能頂用。請問:那些年輕人花了那么多學費,在大學學習了四年,學了些什么啊?(當然,這個高等教育產出與經濟建設需求錯位的現象,絕不僅是藝術設計類專業的問題。不少工科大學的畢業生也被工作單位送去“再進修”,而這又成為工科大學的一條生財之道,甲學院將乙學院的畢業生弄回來再教育,乙學院又將甲學院的學生找來“在職進修”。高等院校熱衷于辦各種短訓班、進修班,已成常態,原本已經捉襟見肘的師資力量再次分流,而學院樂得賣完了畢業文憑再賣進修結業文憑。之中的混亂,豈是一個“亂”字了得。)
從數量、規模上來講,中國的高等藝術設計教育的確發展迅速, 但是幾年前開始的盲目擴招帶來的設計教育過度膨脹,使專業設置與課程教學體系方面都出現嚴重的問題,大部分學校的專業設置基本集中在藝術設計、裝潢設計、廣告與包裝設計、室內設計與環境藝術設計等所謂通用設計的專業中,中國每年培養的數十萬設計畢業生,大部分擁擠在廣告、包裝、室內設計等以裝飾為主的服務行業中,經過四年不合格的教育,畢業出來的大學生參與到設計行業中,用質量惡劣的設計污染我們的環境。中國在近10多年來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廣告與包裝污染大國、建筑與室內環境污染大國。為了爭取更高的利潤,在建筑、室內、環境設計,在包裝和平面設計上濫用裝飾、濫用昂貴材料的現象比比皆是。國內的大、中、小城市的建筑與城市環境已經淪陷為廣告、招牌、招貼的海洋,中國的“月餅”、“棕子”超豪華的惡劣包裝已經成為國際包裝設計中最惡俗的典型。乃至于需要國家在法律與法規的層面上來限制規范廣告與包裝、建筑與室內環境的設計。一個有幾十萬人從事設計的國家,在浩瀚如山的包裝設計中,居然看不到多少精彩的設計作品。此情此景,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如此龐大的高等設計教育體系與中國制造業在全球的地位形成著巨大的反差,作為世界上最大的人口大國和制造大國,目前是全球最大的汽車制造與銷售大國,家電制造與出口、家具制造與出口、服裝制造與出口、玩具制造與出口大國。一直到今天,中國仍然沒有培養出自己的汽車設計大師、家電設計大師、家具設計大師、服裝設計大師、玩具設計大師。全球都可以看看Made in China,卻幾乎不見Designed in China。由于中國制造缺乏自己的設計與品牌,中國的制造業在近年來頻頻被西方發達國家以“反傾銷”的理由給予制裁。在西方談中國設計,大家都是宛然一笑,不會討論。因為實在沒有什么可以說的。
中國的當代設計教育站在十字路口上!目前我們培養出來的學生質量與經濟生產實踐的要求差距越來越大,學校教育的水準每況愈下,但社會與產業對高等設計專業教育的要求卻越來越高。設計教育面臨的問題之一是在現行教育體制的牽制下,高校設計教育與產業發展基本脫節,高等設計教育的發展遠遠滯后于產業,又不允許外部力量參與競爭。中國設計人才匱乏,不是源于人數不足,而是設計專業學生水平普遍低下,許多人無法勝任設計工作,而只得改行從事其他工作。在我任教的Art Center,每個學期,都會有國際知名產業參與學校的項目。學校的大禮堂,會不定期舉辦由不同領域的設計專家主講的專題講座。學生的作業中,常常有專為通用汽車,豐田汽車等產業提供概念車設計思路的內容。每逢學生畢業的時候舉辦的企業見面會,都會讓學生更了解企業的需求,也讓企業有機會對學校的教學內容參與意見。但是,在國內,我并沒有見到這種常態形式的雙向交流。
中國設計教育的落后的另一個原因,是國內設計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在沿用1970年代或者更加陳舊的傳統美術教育的模式,連專業學科名稱也都滯后于國際平均水平,比如“平面設計”( graphic design)學科,至今仍被稱定為“裝飾藝術”,翻譯成英語是“decorative art”,這是英國在19世紀用的一個名稱,早就不用了,平面設計的范疇也早就超出單純的裝飾。這種單一體系,單一制度、缺乏彈性、缺乏市場反饋機制的盲目擴招教育,對中國設計實在是百害而無一利。
中國經濟發展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引入了市場機制,而中國的教育體制卻依然是屬于計劃經濟模式的,從大學的名稱、學制、辦學層次到專業的設置、教學大綱、課程內容、教材編寫等,都是由國家教育部在進行統一管理的。一個對經濟發展需求反應遲鈍、對市場要求認識不足的體制,怎么能夠培養出我們經濟持續發展需要的人才,如何能夠面對市場經濟體制下的國際設計教育的挑戰呢?龐大的市場經濟,和一個刻板僵化的教育體制,中間的矛盾是無法解決的。餅是越做越大,但是質量卻越來越差。因為不是自己的事,大家得過且過,既得利益者在其中中飽私囊,國家設計水平維持低下,外國設計師漁翁得利,這種局面如何解決,個人感覺真是有心無力啊!
中國這樣一個地域廣闊、人口眾多、區域經濟發展極不平衡的發展中國家,在高等教育上一直推行這種統一的模式,肯定是有問題的。以單一的、刻板的、問題眾多的、大一統的設計教育模式不斷大規模地培養一批又一批的設計專業的學生,從中專、大專、本科到碩士、博士研究生,二十多年了,仍是杰出人才少,濫竽充數者眾。
中國設計發展到如今的亂像,是令人痛心疾首的。國名叫“China”,也是“陶瓷”之意,現在漫說日用磁、高級餐飲磁,就是廁所的潔具,也都是外國品牌縱橫天下。去年景德鎮在洛杉磯舉辦陶瓷展,最后是租了個倉庫像買破爛一樣的推銷那些工藝陶瓷,看了讓人慚愧不已。
我們現在的辦學目標與學科建設方向都把主要精力放在本科、碩士和博士教育上。所謂的設計專業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脫離實踐的“理論設計”或“模擬式設計”。我們有錢修大得不著邊際的大學城,卻無法給學生提供培養設計技能的教學實踐課程和教學實踐的車間與設備。不論是學生的實踐能力,或是院校和企業的設計合作關系,都遠遠落后于歐美發達國家、臺灣和香港地區設計大學的水平。“重藝輕技”,尤其是嚴重缺乏以培養動手能力為主的技術實踐教育,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今天,是導致中國設計教育落后于國際現代設計教育的關鍵因素之一。學時裝的不懂面料、不會剪裁、不懂生產流程,就會畫些天馬行空的效果圖,再就是夸夸其談說時尚。我在浙江義烏、溫州,和一些做時裝出口生意的老板談設計專業的畢業生,他們都說是沒有用的,寧可自己從女工中培養人才。記得前幾年,杭州一個絲廠女工出身的絲紡行業的企業家(好像還是全國三八紅旗手)到洛杉磯旅游,專程到學校找我。因為臨時來的,我正在上課,她就在課堂外的走廊上等了我兩個多小時。見面只有一個要求——王教授,你能介紹一個好的設計畢業生給我嗎?她說自己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從200多個應征者中千挑萬選,選了兩個應屆畢業生,可上班不到兩個月,就只好請他們走路了,原因呢——“只會講,不會做事”。這樣的現實難道還不殘酷嗎?
雖然落后,但是夸夸其談的風氣彌漫學府,自欺欺人,也實在驚人。比如一方面我們的設計體系和當年包豪斯差之遠矣,包豪斯教育突出的對問題解決能力的培養,對生產的了解,對社會的責任感,我們大多數學院連邊都沒有摸到。但是聽說我們的一些教設計理論的人,卻認為包豪斯模式已經過時了,只是一個“設計傳統”了,并提出了要建立有民族文脈的有機設計體系,很有點大躍進期間“超英趕美”的勁頭,口氣之大,令人側目!
看到了問題,當然思改進,怎么改呢?細說起來千頭萬緒,揀我以為重要的先說兩點吧:
1.目前的大一統教育體系需要改變。
設計教育其實最忌諱大一統體系。美國現在有獨立的藝術和設計學院60多所,五年前香港藝術中心的董事局主席劉小康、香港理工大學的梁副校長和當時理工設計學院副院長林衍堂三位來美國考察設計教育,走了一大圈,60多個院校看了一半以上。我問他們的感受,他們的感覺第一點就是沒有一所學校的系統是一樣的。設計是和市場、社會密切聯系的活動,并且是一個服務性的行業,漫說全國一個系統,就是一個城市幾個學校共用一個系統都不合適。洛杉磯四所設計學院:加利福尼亞藝術學院(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 Valencia),是迪斯尼公司投資做的,綜合藝術學院,下面有舞蹈、戲劇、音樂、藝術、理論幾個系,基本是為娛樂產業服務的,藝術系內一部分是所謂的純藝術,不畫畫、不做架上藝術,只搞裝置、概念之類;另外一部分是手繪動畫,這個專業全世界恐怕也屬最強。皮克斯動畫公司的老總John Lassester,《超人總動員》和《小鼠大廚》的導演Brad Bird 都是那里的老師;第二所是奧迪斯藝術設計學院( Otis Institute of Art and Design),強項是時裝、玩具設計;第三所是南加州建筑學院( Southern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Architecture),突出培養具有試驗型的建筑師;第四所就是我在任教的這家藝術中心設計學院( 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 Pasadena ),長于工業設計、汽車設計、電影制作、商業攝影、商業性的平面設計。我在洛杉磯二十來年,除了是Art Center的終身教授之外,在其他三間學院都任過課,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每所學院都針對自己的需求和具體情況,有自主的教學體系和培養目標。四所學院,每校的在校學生人數大致在1000人上下,外國留學生占一半左右,Art Center多一點,大概占60%。反觀國內設計學校,全國一統,下面的學院想有點突破、拓展、試驗,還得層層申報,爭取得到上面教育部的支持才能動作。而設計教育在教育部的大計劃中自然是無關緊要的“邊遠地區”,重點都放在名牌綜合大學、大型理工學院里去了。這種體制不改造,中國設計教育可以說幾乎沒有出頭之日,永遠出現不了中國設計、中國品牌立足世界的那一天!我們的教育部官員們是否明白這個道理呢?即便是明白人,又是否愿意果斷出手改變現狀呢?打破大一統的教育模式,才有改進的可能。否則以現在的小敲小打,修修補補,又能有多少作為呢?
2.設計教育教師隊伍的建設要有新思維
由于當前教育管理制度的僵化,造成了藝術設計類型的教師資源枯竭、課程老化、僵化。目前設計教育體系的建造不是因為需要這些課程才開設,而是沿襲過去的習慣、按照現有人員的能力而開設的。原因有二:惰性,固定人員超多。設計教育最大的特點,就是要隨市場、產業的變化而隨機應變。以商業攝影來說,雖然基本原理相似,但是現在數碼發展如此之快,如何迅速在攝影教學里面添入數碼部分,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還是一個概念轉變的問題。單靠現有學校的這些教師是無法如此迅速地改變內容的。
本校畢業生留校任教,稱之為“近親繁殖”,師資水準會因近親繁殖而退化,已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我們的高校,尤其是藝術類高校,“近親繁殖”卻一直延續著。再加上在大一統的“全國一盤棋”上,各個學院已鮮有自己的個性和特點,“遠親”也變得和“近親”差不多了,基本上就是高校小圈子里的人,和外部世界嚴重脫節。沒有生氣,缺少創新思維。高等設計學院成了養尊處優的場所。
現在普遍存在的本科教育中專化,研究生教育本科化的狀況,也和師資荒密切相關。好多設計院校居然沒有必須的現代藝術史、現代設計史課程,大部分學院不開設設計理論課程,有些省份就基本沒有現代設計史論方面合格的老師。合格的、優秀的教師隊伍建立,因為受體制的約束越來越困難。有時甚至出現這樣的情形:從外校調入的人員,不是因為他們的學識好、能力強而調入,而是原所在單位比較好說話,同意放人而已。這樣組建的教師團隊,如何能適應新時代對于設計教育的需求呢?
西方國家的設計院校,多采用大量兼職、少數全職的方法,從設計第一線請專家來上課,把最新的觀念、技術帶到課堂。但是,這種固定職工并不為主的做法,肯定和我國現行的高校管理體制沖突。我認為固定教職人員和外聘專家各占50%的比例就比較適合我現在任職的國內學院。僵硬的制度阻礙進步,不求變、只求穩,不相信探索、只會按照條文規定辦事的行政扼殺教育的生動性和現代發展,是普遍的問題。這一點,也讓人難以樂觀。
設計教育受大一統教育體系的牽制,加上 “教育產業化”的錯誤引導,把設計教育攪成一盤亂局。要收拾和整頓,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從系統改起,不過目前看來希望不大;二是各個院校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進行不聲張的試驗,按照本校、本地區的實際情況對教學體系進行調整和改革,從適應于自己面對的就業市場入手,與本地的企業建立合作關系。只要大家同心協力,以辦好中國設計教育為己任。我想,用這種“分片蠶食”的方式,最后改掉那個早已經不適合中國經濟發展形式、不符合中國設計發展要求的大一統體系,還是有可能的。
我有幸參與了我國早期的現代設計教育改革,數數都快三十年了。對國內的設計教育,我始終是有感情的,也有一種責任和義務感。真心希望我們的設計教育能夠真正的進步,走上正軌。為國家的經濟發展、文化發展服務,不要耽誤千百萬人家的子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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